第一读书

10午茶

8个月前 作者:定慧

敬诚和馨颖在纽约公共图书馆前的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,又沿着第五大道继续前行。

不久到了洛克菲勒中心,馨颖尽其所知地做了介绍。

敬诚还是几乎不说话,少时看看景点,多时看着她。

他希望,他的耳朵是一台录音机,可以将她温柔的声音录下来,以后一遍一遍地听。因为,这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,让他百听不厌。

他希望,他的眼睛是一架照相机,可以将她如水的容颜照下来,以后一遍一遍地看。因为,这是人间最美丽的容颜,让他百看不够。

不,不能这么想。事实上,她的声音、她的容颜早就深入他的心。他要做的,是慢慢遗忘。

是,理智说得对,他要遗忘。

可是,他依然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,无法将眼睛从她的脸上移开。

离开洛克菲勒中心,很快就到了圣帕特里克教堂。

敬诚没有想到,第五大道高楼丛中,竟然隐藏着天主教在美国的厚重历史。圣帕特里克教堂是一个古朴典雅的哥特式建筑,双塔顶教堂线条简洁,整体灰色,却气势恢宏。

两人站在教堂前,静静地欣赏这精美华丽的建筑,同时感受它带来的那份庄严肃穆。

离教堂不远,有一株梧桐树,长得高大魁梧,树干无节,向上直升。部分树叶依然深绿,部分树叶开始变黄。远看像一把高擎着的黄绿色巨伞,气势昂扬。

树下有条长椅。

馨颖问:“我们坐会儿吧?”

敬诚答:“好。”

两人并排坐下,相视一笑。

梧桐树下,树叶成荫。那些手掌大的叶片,长得密密层层,望去不留一丝空隙,仿佛一片黄绿色大布幛,洁净和清雅。

两人同时抬头,看着梧桐树,却都没有说话。

半天才有人开口,是颖子。“我们以前大院里有棵梧桐树,你还记不记得?如果它现在还在,应该也这么大了吧?”

敬诚微微点头。是,如果还在,应该也这么大。

可惜,它不在了。

他的脑海立刻闪现一个画面。画面里,他站在原是梧桐树的地方,放声大哭。

那是他最后一次哭泣。

那画面实在令人伤心,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。他将画面轻轻掩上,不让自己再想下去。

干脆说点别的,和梧桐树有关的。对了,敬诚问颖子:“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?”

颖子看着他,秀眉微抬,“什么时候?”她还真不知道。

“那时你刚搬来不久。有一天,我从家里的窗户看出去,正好看到你蹲在梧桐树下,看着地上发呆。我当时没有太在意。”

“哦。”就这样吗?一点也不稀奇啊?

“后来,过了一个小时,我又看到你。”

敬诚的嘴角浮现一个温柔的笑容,动人心弦。

颖子看着他,心中不禁荡漾。努力忍住,等他往下说。

“我看到你还蹲在那里发呆,连姿势都一点没变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

深深陷入回忆的诚诚继续微笑。

“我在干什么?”

“是啊,你在干什么?我当时也觉得奇怪。所以,你妈叫你回家以后,我特地跑到梧桐树下去看。原来,你蹲在那里,看蚂蚁搬家。”

颖子呵呵地笑了。虽然没有一点印象,但是这听起来很像她小时候会干的事情。那时,她可以看着一些景物,比如忙碌搬家的蚂蚁、雨水激起的涟漪、或天上漂浮的白云,一看就是几个小时。

“我蹲了多久?

“至少一个小时。”

五岁的孩子,可以一动不动地看蚂蚁搬家一个小时,足见定性很高。

馨颖玩笑道:“你是不是那时就已经看出来,我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?”

敬诚摇摇头,回答道:“没有。我只觉得,楼上这个新搬来的小女孩是不是有点傻?”

馨颖再次呵呵地笑。

敬诚也笑了。

馨颖说:“如此美好的第一印象,谢谢你今天跟我分享。”

诚诚没有做声。面上依然保持微笑,心里却感觉有些酸楚。几岁的孩子,第一印象哪里谈得上美好?

只是,即便不美好,那又如何?

后来,他还不是彻头彻尾地栽了进去?院里的那棵梧桐树见证了他们多少欢乐与忧伤?

怎么又想起这个?看来,坐在梧桐树下,不是什么好事。

“走吧。”敬诚边说边扶着椅背起身。

馨颖也随着他站起来。

两人继续前行。

敬诚似乎走得更慢,脚步也更加蹒跚。

馨颖既担心,又心疼,却不好说什么。现在毕竟不是从前。

终于走到中央公园,他们一致同意不进去了。

公园门口有家星巴克咖啡店。

馨颖问:“我们休息一下,好吗?”

纽约街头,特别是第五大道上,几乎每隔一个街口就有一家咖啡店,馨颖已经这么问过几次。

这一次,敬诚点头,说:“好。”

其实,腿早就开始酸痛。可是,他却一直坚持。他知道,这毫无必要。他就是每五分钟要求休息一下,颖子也绝不会说什么。他甚至可以肯定,那样她只会更高兴。但他还是尽量坚持,却看到她眼里越来越浓的担心,还有越来越频繁的咬唇。

两人进到布置温馨的咖啡店里,馨颖问敬诚:“你要什么?”

“拿铁。”

“点心?”

“不用。”

馨颖去排队,敬诚找位置坐下。腿真的疼得厉害。他将手放在桌下轻轻揉捏。

馨颖很快回来,递给敬诚一杯拿铁,她给自己买的是摩卡。

“累不累?”馨颖微笑着问。

“还好。”敬诚微笑着答。

两人慢慢地喝着咖啡。

这些年,各自行色匆匆。现在,坐在这里,难得心里沉静从容。

店里正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情歌,旋律低沉又温柔,男歌手的嗓音沙哑且性感。

馨颖享受着悦耳的音乐,可口的咖啡,还有敬诚的陪伴,她觉得不说话也很好。

敬诚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馨颖不说话,他也不开口。

两人不时相视微笑,心里都明白,他们没有明天,只有更加拼命地享受现在的每分每秒。

看敬诚将手里的拿铁喝了一大半,馨颖终于开口问道:“你喜欢喝咖啡吗?”她知道,不少中国人到美国后,慢慢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。

“还好。”敬诚看着馨颖手里剩下一半的摩卡,“你呢?现在改喝咖啡了?”他想,她总该有些变化吧?

“没有。他们没有花茶,所以拿咖啡对付一下。家里常年有茉莉香片和玫瑰花茶。”

敬诚微笑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。这也没有变。这些年来,她一直保持着喝花茶的习惯,而他却再也没有泡过、喝过花茶。

馨颖接着说:“这边除了茉莉和玫瑰,根本买不到别的花茶。就是在国内,现在也很难找到。上次有人从国内帮我带来一罐莲花茶,喝一口,我眼泪都下来了。”

敬诚的心里泛起波澜,面上却继续微笑,“有那么好喝?”

“是。”馨颖也微笑。

不,是那香味带回的记忆让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。

她上一次喝的莲花茶,是诚诚哥哥当年亲手泡的。

两人接着喝咖啡。

良久,颖子忍不住问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小时候,我们一起喝花茶?”

记不记得?他还记不记得?

往事不能提,一提便如决堤的洪水,挡也挡不住。

敬诚的脑海里现在已经满是“下午茶”。

有一次,颖子来借书。正好头一天晚上,家里来了位客人,送了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,说是某某地方今年产的新茶,一共只生产了一千盒,市场上看都看不到,更不用说买。总之,精贵得很。

爸爸妈妈连声道谢,并当即将它打开,招待客人,自己也一同品尝。

尝过之后,大家交口称赞:

“真的满口生香。”

“好茶,的确是好茶。”

诚诚根本不懂茶,但那天下午,颖子来后,他从精美的茶叶盒里,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些茶叶,给颖子泡了一杯,递给她说:“这是新茶。听说很好喝。”

“什么是新茶?”

“不知道,就是新的茶吧。”

“那别的茶叶都是旧茶吗?”

“不知道,好像叫陈茶。”陈茶这个词他也是昨晚才听到。“你尝尝,看好不好喝。”

“这么大一杯,我喝不完,你帮我喝。”

“那你等一下,我去再拿个杯子。”

“不用了,我们一起喝吧,我又没什么病。”

诚诚迟疑了一下,说:“好。”

那天,颖子比平时多呆了一会儿,跟诚诚讨论了一下新茶陈茶,春茶夏茶,龙井毛尖......

两人都不懂,不过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名词,你猜我猜罢了。

他们也讲了其它。

总之,你一口,我一口地把一大杯茶喝完,颖子才意犹未尽地走了。

临走,笑靥如花:“虽然这杯茶不是那么好喝,不过,我们也喝过新茶啦!”

诚诚笑呵呵地点头,是啊,是啊。

两个傻孩子,不懂新茶因为没有经过一段时间的放置,咖啡因含量较高,容易使人神经系统兴奋。而诚诚害怕味道不够,茶叶又放得格外多些。那天下午,他们一起喝了一大杯,到晚上,各自折腾了大半宿才睡着。

后来,两人再也没有碰过新茶。

不过,那次以后,每次颖子来,诚诚都会有杯陈茶招待,有时还有小点心。因为颖子总是下午放学后来,她开玩笑地管它叫做“下午茶”。

因为爸爸妈妈都爱喝茶,诚诚家里的茶叶不少。第二次的时候,诚诚招待的是普洱茶。这是妈妈最爱喝的,于是诚诚拿来献殷勤。

可是,颖子不太领情,喝得愁眉苦脸的,问他:“这是什么茶啊?”

“普洱茶。”

这个名字好像听爸爸说过,原来普洱茶是这个味道。“不好喝,很苦。”

“听说喝普洱可以养颜。”妈妈是这么说的。

“养颜是什么?”

“就是美容。”

“我需要美容吗?”

“不需要。”诚诚真心实意地回答。

颖子眉开眼笑,心里乐开了花,嘴里的普洱也好像香甜起来。

诚诚很快就知道,颖子不喜欢绿茶和红茶,她只喜欢花茶。与其说她喜欢喝,不如说她喜欢闻。

一开始,诚诚用家里的茉莉香片招待颖子,见她喜欢,便开始让爸爸妈妈买各种花茶,号称自己喜欢。

后面的一些年,颖子在诚诚家喝过玉兰花茶、桂花花茶、玫瑰花茶、栀子花茶、珠兰花茶、梅花花茶、莲花花茶......每种她都喜欢。

每次都忍不住惊呼:

“哇,原来莲花也可以做成花茶。”

“天啊,真的是玉兰花的味道,真好闻哪!”

每每自己闻了还不行,一定要将茶杯放到诚诚的鼻子底下,让他也闻一闻。

然后问他:“是不是很好闻?”

诚诚用心地闻,却闻不出个所以然,但每次一定配合地点头。

看他点头,颖子就开心得不行。

她开心,他更是。

有人分享的快乐最快乐!

颖子对花茶真心喜爱,慢慢的也有了研究。

有时,她会对诚诚说:“你不知道吧,古人有‘上品饮茶,极品饮花’之说?”

或者是:“你有没有听说过‘男人品茶,女人饮花’?”

或者是:“除着花茶不算茶。”

每次诚诚都是笑呵呵地听着,拼命点头。

春天和秋天,他们一般喝茶。

到了夏天,他们改喝酸梅汤。

颖子几乎是越酸越好。喝时酸得挤眉弄眼,咽下后口里回味无穷,最后心满意足地叹息:“好好喝啊。”“真舒服啊。”

诚诚还是不太喜欢喝酸梅汤。可是,每次,都很高兴地陪颖子喝一杯。然后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,在心里直叹气。

冬天,他们喝蜜。柑橘蜜、柚子蜜、红枣蜜......各种果蜜。

第一次的时候,诚诚给颖子冲了杯柑橘蜜。

颖子两手捧着,冲他绽开那美丽的笑容:“好暖和啊。”手里、心里都是。

诚诚的手上没有柑橘蜜,心里一样暖洋洋的。

颖子的笑容,就是冬日里的阳光。

颖子低头喝一口,抬头说:“真好喝。”然后将杯子递给他。

他们一直都是共一杯的,因为诚诚从不肯给自己也倒一杯,而颖子坚持与他分享。

诚诚接过来喝了一口。

颖子说:“你有没有试过柚子蜜?去年我在我大伯家喝过一次。有一丝苦味,反倒让你觉得更甜。”

这句话根本自相矛盾。诚诚没说什么。

过了几天,颖子再来时,接过诚诚递来的杯子,惊喜地叫道:“哎呀,是柚子蜜,太好了。”

诚诚还是不语,嘴角却微微上扬。

只要她喜欢。

因为“下午茶”,他们每次见面的时间比从前长一点。说的还是那些无足轻重的话。事实上,多年以后,两人都记不清他们曾经说过什么。可是,他们清清楚楚地记得花茶各色浓郁的香味,酸梅汤冰凉振齿的感觉,还有果蜜酸酸甜甜的味道。

馨颖的声音将敬诚从回忆中拉回现在。他从面前的咖啡杯中抬起眼,看着她,问:“什么?”

馨颖笑着说:“高一的时候,牙医发现我有两颗蛀牙。妈妈根本不能相信,我也觉很得奇怪。因为我既不爱吃糖,又每天早晚两遍认真地刷牙。”

敬诚注视着她,听她往下说:“牙医问我喜不喜欢吃酸东西,我才知道,酸东西比甜东西更容易导致蛀牙。”

是,他好像也听说过。

“你以前给我喝那么多酸梅汤,还有柑橘蜜、柚子蜜什么的,所以我的蛀牙你是要负责任的。”

颖子脸上的笑容巨大,眼里却似乎有些晶莹闪烁。

当年牙医发现蛀牙的时候,她已经完全找不到他。听完牙医的话,她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,吓得妈妈和牙医赶紧安慰她:“只是两颗蛀牙,没关系的,补一补就好了。”

她还是哭了半天才能停下来。蛀牙可以补,可是她想找造成蛀牙的元凶算账,去哪里找啊?

要他为她的蛀牙负责任,这句话足足晚了十年,今天终于一吐为快。

敬诚“呵呵”地笑出声来,心中波涛汹涌。

他以为,颖子早已忘记他们的“下午茶”,可她竟然还记得,全都记得。他知道,她现在只是在开玩笑,可他是多么的想负责啊!他很想把玩笑开回去:“怎么负责?”哪怕只是个玩笑。却知道,这个玩笑他开不起。

他有点想哭。

他们之间一时静了下来。

咖啡店里正在播放的那首歌刚好结束。很快,下一首的旋律响起。

馨颖愣了一下,然后笑着对敬诚说:“我以前听你弹过这首曲子。”

敬诚惊讶地看着她。

十多年了,她竟然还记得这首曲子。是的,高中时,他常弹这首曲子,还有其它的几首,每首都是他精挑细选的。多少次,他特意弹给她听。那时,他多么希望她能问问他这些曲子的名字,那样,他就可以大声地说给她听。

可是,她一次也没有问。

从前,听诚诚弹琴时,颖子一直以为,那些全是乐曲,好像他一开始说过的,什么组曲、协奏曲、小夜曲、奏鸣曲,或者什么G大调,C大调。她从未想过,诚诚也会弹歌曲。

原来,诚诚当年弹的,是一首英文歌的曲子。

馨颖认真地听着歌词,突然间愣住了。

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(对我来说,你是如此地美丽)

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(对我来说,你是如此地美丽)

't you see(你难道看不出来吗?)

You're everything I hope for(你是我所有的期盼)

You're everything I need(你是我所要的一切)

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(对我来说,你是如此地美丽)

Subsp;joy and happiness you bring(你带给我何等的喜悦与幸福)

Subsp;joy and happiness you bring(你带给我何等的喜悦与幸福)

Like a dream(好似梦幻)

A guiding light that shines in the night(好似黑夜里指引我的明灯)

Heaven’s gift to me(好似上天的恩赐)

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(对我来说,你是如此的美丽)

真是一首美丽动人的情歌。

听完整首歌,馨颖沉默半晌,终于忍不住问:“你知道这演唱者是谁吗?他的声音很特别。”

“Joe Cocker。”

馨颖的心里一颤。他知道这首歌!是当年弹琴给她听时就知道,还是后来这些年才知道的?如果那时就知道,他是故意弹给她听的吗?他那时也喜欢过她吗?如果是,那他后来为什么......

这些问题的答案,她想她永远不会知晓。

事实上,知不知晓,现在已经不重要。

她马上要嫁人,他也有心上人。

往事不要再提。

道理完全明白,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酸涩。

余下的时间,两人都没有说话。

喝完咖啡,又坐了一会儿,敬诚问馨颖:“走吗?”他知道,颖子不会问的,因为她想让他多休息。

“好。”

敬诚扶着面前的咖啡桌,用力将自己撑起来。

馨颖已经学乖,不再伸手,却不自觉地抿了抿嘴。

敬诚看她眼神哀伤,知道她心里难过。他在心里叹口气:颖子,对不起,我知道你想帮忙,可是,你不知道你的触碰对我的影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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